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作者/郭文姝

《虞美人》

蒋捷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仲夏之夜，你和我，在山中听雨。假日，远离都市的喧嚣，沿着宽阔如镜的乌江一路翻山越岭，在山中迂回盘旋。天气时雨时晴，轻烟般的白雾弥散在道路前方，山巅之上，云深不知处。

两人，一车，远走天涯，一点点穿破迷雾，进入武陵山大木花谷深处。这里群山连绵，山水相依，鲜花一年四季都在盛开。大木林下花园里林木参天，花繁成海，黄色的百合花田开的正盛。松涛阵阵，凉风拂面，花香满径，森林之下是鲜花，鲜花之上有林荫，宛若人间仙境，美不胜收。脚步不觉放轻了，心，便真的静下来了。

在依山傍水的一座民宿住下来，落地窗外，是云烟缭绕的高山，窗内，吃饭品茶，读书听琴，弄花香满衣，再不问人间俗事，涤荡俗虑纷扰，返归纯朴的自然。

古龙说，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就这样与江湖两相忘，只慢慢度过一段静美的山居时光。

隐逸在山中听一场雨，心境与烟火红尘中自是不同。一生，太短，忽尔之间，已是中年。即便依旧四处漂泊，所幸高山遇见流水，可以依伴而行，也并不觉得太孤单。左思在《白发赋》中写道：“星星白发，生于鬓垂。”星星白发已悄然爬上鬓角额头，曾经的芳华早已远逝。如今听雨，与少年时的心境，竟是天壤之别了。

竹山先生的这阙《虞美人》，用短短的一阙词，跨越几十年的时间与空间，竟是听完了一生的雨。人生不过百年，少年的率性与纯真，中年的漂泊与沧桑，晚年的羸弱与衰减，一生的时空交错，悲喜歌哭都在雨中串联起来。刘熙载认为竹山先生这阙词：“其志视梅溪较贞，其思视梦窗较清。”诗人号“竹山”，可见其清雅高洁堪比“梅兰竹菊”四君子之竹。选择做一个隐逸之人，有的人只为保有清贞之志，有的人是红尘看破，有的人出于无奈，有的人是主动放弃。诗人人称“竹山先生”、“樱桃进士”，本是宋咸淳十年进士，未等学而优则仕，宋朝却亡了。国破家亡之千古悲怆，就似下了一场雨，迷迷蒙蒙，始终下在他的心上。

这阙词看似无情却有情，悲欢离合终是关乎情的。“悲欢离合总无情”，千年之后，我们并没有经历过作者那种遭遇人生沧桑的刻骨之悲，只是暂时放下俗事，远离尘嚣，寻一处可以回归本真美好的所在，放逐心灵，逍遥几日。竹山先生为江苏宜兴人，先世为宜兴巨族，身怀高才远志，与周密、王沂孙、张炎并称“宋末四大家”。1267年元灭南宋，他不堪国破之痛，家亡之恨，从此远遁太湖竹山之上，甘愿一生隐逸山中。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到了白发苍苍的人生暮年，独自一人立在僧庐下，一任雨声滴落台阶上，无悲亦无喜，隐藏起所有的情感，就这样做了一个看似麻木无情之人。一本《竹山词》，追昔伤今，悲凉疏阔，却是他一生洁白的清韵，不绝于世，激励后人。

蓦然回首，谁没有过曾经的年少时光？“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年少时，歌楼上听雨，红烛摇曳，灯火暖暖，诗酒趁年华，总是一段天然的风流。那个春衫少年，意气风发，气质倜傥潇洒，“少年不识愁滋味”，涉世未深，并不懂多少人生况味。只轻歌曼舞，沉酣其中。却也是韶华易逝，只是匆匆，少年时有多烂漫欢快，老年时就有多清寂落寞。

竹山先生巧妙地穿梭着，让人一生的场景在一阙词中历历在目。就似回到从前，朦胧的雨，垂下透明的帘幕，轮番上演我们人生的悲喜片段。所谓的人生，终归是一场华丽而短暂的梦。雨停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江面上烟波茫茫，孤舟一叶，细雨如织，还有离群的孤雁在风中哀鸣。只一个人，“壮年听雨客舟中”。壮年书生意气，执意远行，以为壮士可以一去不复返，仗剑走天涯。以为吃过多少漂泊的苦，受过多少颠沛流离，终会不负逝去的年华，不负曾经的付出，可以找到一座安顿身心的城，安放一颗疲惫的心。

并不知晓，无论走多远，有一种家国情怀，血浓于水，真的无法割舍。叶落归根，是一片叶子的轮回，也是一种宿命。兜兜转转，还是要回到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去体味那个送你远行的人一次次咽下的孤寂与落寞，只能在凄凉的晚境中度过风烛残年。

一个家，往往就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每个人都会被打上那个时代的烙印，个人的人生道路和情感历程，是与国家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其实，无论家与国，都是走在兴与亡、废与立、聚与散的路途中，人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只是像竹山先生的黍离之悲，还是太过沉重了。

兵荒马乱，颠沛流离，云水漂泊，一程山，一程水，始终找不到回家的路。就似孤舟一叶，风雨飘摇，离愁千缕。一幅歌楼听雨图，一幅烟波江雨图，一幅白发僧庐图，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江山已易主，饱经忧患之后，人生再无大的波澜，烟雨迷蒙中，竹山先生独行的背影终是隐在一片深沉的苍茫里。

此时，我们已回到繁华世界，过起寻常人家的烟火日子。山城夜间多雨，在一个雨夜，一卷诗书，一盏清茶，读完这阙有着竹风气韵，磊落襟怀的词，掩卷长思，不由得令人肃然起敬。想到一场再普通不过的雨，竟可以被诗人载去山河之恸，时代之殇，人生之梦，故土之离，何其简单，又何其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