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深秋

那年她六岁，双手拙劣地想捋直自己毛躁的长发。

木质床板咿咿呀呀唱着无人懂得歌曲。她趴在地板上，听着楼下传来语焉不详地呻吟，透过缝隙看到女人光洁的大腿架在男人精壮的腰上，地板的尘埃簌簌掉落在空气中，她看到女人脸上如莲般的笑容。

她是快乐的。她想。

她蹲坐在楼梯口，女人挽着发走出来。优美的脖颈在日光下晶莹发光。这是我女儿，深秋。

她对着一旁拉上裤裆拉链走出来的男人说。

男人看了深秋一眼，一句不说地离开。倒是女人恋恋不舍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好象自言自语道，他很英俊，是吗……深秋，你以后也会爱上这样的人。

深秋十一岁的时候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来自陌生地方女人的孩子。

她母亲深蓝谁都不认识，经营一家小小的理发店，深秋很小就在店里帮忙，在这个偏远的小镇，店里还用煤烧热水，在深秋还没煤炉高的时候就给在内屋里帮客人洗头的母亲提热水。看着深蓝一脸恹气而中年男人露着一口黄牙不怀好意地看着她，深秋提着空水壶回去，盯着煤炉上的水壶发一整个早上的呆。

深秋上学晚，也因此少报了年龄。豆芽菜一样的深秋就那样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眼神无辜像鹿一样容易惊慌。

唯一照顾她的人是小武。小武是班长，长得腼腆干净的样子，一和深秋讲话就脸红。深秋几乎不和班里女生来往，一个人迎着朝阳出门，傍晚踩着黄昏走在回家的巷道上。

早上六点钟弄堂就从沉寂中清醒过来，卖包子的吆喝声，大爷骑着老旧自行车叮叮当当地驶过，家家户户开锅的声响。阁楼的深秋绑了简单的马尾就出门了，底楼深蓝的房门虚掩，深秋朝里望了一眼仍熟睡的母亲，晨曦照耀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深秋特别想上前去摸摸她的头。其实她从深蓝那里得到的拥抱和抚摸实在有限。自她记事以来就与深蓝分开睡。从没享受过在母亲怀臂里是什么感受。

屈指可数的亲近，却让深秋一直怜惜着深蓝。深蓝爱着一个男人。但却无法和他在一起。

深秋想如果可以，一生都不要得到男人的垂青。她让柔美的母亲逃到这个偏远的小镇一个人守着自己过日子，脸上尽是散不开的阴郁。那个英俊的男人只来过三两次，到深秋成年之后已经不来了。那时深蓝也被送到了疗养院。

时间悄悄流走。深秋小学毕业对班级同学的印象也只局限于小武，小武的父亲是村书记，经常出差带新奇玩意到班级里，尤其是女生喜欢的东西则献宝一样放在深秋面前，深秋只有那时会和小武说话，其他女生羡慕地围上来，也就是那个时候深秋表现出开朗与健谈，然后把那些东西分给其他女生。她没看到小武失落的眼神。

直到小武在她身上留下印记的那天她才感觉到小武对自己有不一样的感情。

那天小武拿了一个八音盒放在深秋面前，课间教室熙熙攘攘，不少人围着他们想看看这个制作精良的玩意儿，据说这是外国进口货，小武好不容易托他爸带回来的，他向大家展示了一圈之后满心欢喜地要送给深秋，可深秋不要又推还给他。他急了，好像自己的一方心意总是会遭到深秋的冷遇一样，来回推了好几下大家都看急了不知道谁手不稳掉在地上，八音盒一下子碎裂了，小武好像受到羞辱一样把八音盒捡起来扔向深秋的桌面，但断裂部分八厘米厚的尖锐木头正好刺进了深秋放在桌子上的手，深秋完全没感觉，不知谁喊了一句“流血了！深秋的手流血了！”

小武愣住了，大家都愣住了。倒是深秋连忙安慰大家说没事。

老师赶到了带她去包扎，留下身后炸开锅的同学和发呆的小武。

深秋捂着受伤的手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夕阳在她身后拖长身影，一回头看到小武低着头跟在她十米远的地方，不上前也不看她，但她总觉得好像小武在流泪。她在原地刻意等小武上前，小武磨磨蹭蹭走到距离她一米的时候，深秋看着远方残留在地平线上的夕阳，真美啊。

小武抬头，眼里亮晶晶的，看着深秋的侧脸，迟迟说了句，恩，很美！

深秋转头对他笑，我没事了小武，你早点回家吧，我回去了。

待深秋到家天色已暗，关门的时候看到远处小武才转身离去的背影，深秋一时怔住，不禁发了呆。

深秋时常回想，一个人若能平安无事地成长已是上天最大的眷顾。好在她生来已承受过了最大的变异，作为一个来自陌生地方女人的女儿，所以往后她经历再大的劫数也会尽力去度它。深蓝的生命围绕着那个英俊男人，为他守候着好像无怨无悔等他归来。深秋无法参悟深蓝的这份执着，为何一个人的生命要如此无私地奉献给一个并不能同等回报自己的人。

深蓝在理发店的门廊前抽烟，笑着说，深秋，我们的一生不过是个伪命题，人为自由而活，但你知道自由是什么吗？没有法律束缚或者如愿以偿才是得到自由吗？并不是的，我们的一生，或多或少都在浪费，都被浪费着，自由是自己的心甘情愿和面对自己时能坦诚与自我对话。每当深夜，我问自己，爱他吗？我都会诚实地告诉自己，爱，干嘛不爱，要不然活着干嘛！

深秋的第一次给了那个转学到这镇上唯一一所中学的转学生。彼时初三，小武依然是他们班班长，好像这几年的光阴只有看不见的树的年轮在增长。课间深秋总会站在操场那颗粗壮的榕树下抚摸树皮，围着它转一转就会温暖。

转学生的到来可以说是引起了全校的轰动，别班女生都呼啦啦跑到深秋所在班级伸长了脖子看，据说他曾参加过电视选秀节目，很会唱歌写歌。深秋从操场回班级的路上，已被那些兴奋的女生堵住了去路，小武刚好从洗手间回来，二话不说护着她冲出重围。转学生坐在深秋旁边，四目相对那一刻深秋想起了深蓝说过的一句话，深秋，你以后也会爱上这样的人。

男子薄薄的嘴唇上扬一脸戏谑地看着她，仿佛她也和窗外众多女生一样。深秋坐在座位上却心不在焉。对于即将到来的什么好像有预感般，在一起好像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一周之后他们就手牵手公然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她故意不看小武失望的眼神，事实上，小武什么心意也没说。深秋任由千杨径直牵起自己的手，看着他黑夜里忽闪忽闪的长睫毛靠近亲吻她，刚开始小心翼翼，后来变得有些掠夺般。是这般的倾城掠地，深秋想，这是我自己甘愿的。

如深蓝一样沦陷，但她始终不愿承认骨子里如深蓝一般执着。自己和千杨的感情，不容别人置词。

临近毕业，学校开始抓得很紧，早锻炼和早恋都严令禁止，千杨无视一切规定，拉着深秋坐在操场榕树下，让深秋坐在他的腿上，深秋好笑地看着千杨孩子气的脸，用光洁的额头抵着千杨高耸的鼻梁，她说，千杨，我真想爬到你鼻梁上去看你看的风景。千杨笑得很肆意，给她唱自己写的歌：小镇姑娘啊/你的手就是我梦里的树枝/我想和你私奔呢/抵达茫茫的远方啊/还有什么比茫茫更让人期待呢/我的姑娘啊/你长得好像我爱的那个姑娘/姑娘你千万记得夜里要入我梦里来……

中考前一个月，他们私奔了。准确说，是深秋跟着千杨踏上了北上的列车。千杨的父母给了千杨一笔钱，被寄送在外婆家的千杨想带深秋去他以前的城市看看，于是深秋二话不说跟着千杨离开。连深蓝都没有告诉。学校为了校誉隐瞒了这件事，班主任一直不停地寻找他们，深蓝听说了这件事只是关了理发店坐在破旧沙发上抽了一天的烟，她知道深秋的倔性，也明了深秋不会跟着自己一直呆在这个小镇里，只是这一天竟然如此迅疾。她见过那个送深秋回来的男子，她的深秋恋爱了，这是深秋的劫。

在那个昏暗的小旅店，千杨修长的手贴着深秋的后背，摸索到了内衣的带子，他的指腹在深秋的敏感部位游走，舌尖含住深秋小巧的耳垂，深秋冷不防打了个颤，千杨的手滑进深秋的衣服，挑开内衣，握住她的乳房，一声不经意的呻吟漏出深秋的嘴边，那一刻，深秋想起了深蓝……

深秋可以说是狼狈地等候在车站旁的休息室。深蓝进门就看到深秋浓厚的黑眼圈，深蓝拉起深秋，给了她一个深深的拥抱，抱得很紧，让深秋喘不过气来。一路上深秋的话不多，倒是深蓝关切的目光让她很不适应。关于那场私奔，成为了小镇上近来的热点话题，一路上大家都对她们指指点点，深蓝无视，深秋看到巷口一个身影，像极了小武，她没想到小武还能来关心自己，听深蓝说自己走的期间小武还时时来照顾她的生意。

这是深秋的一场逃亡，任何年轻的逃亡都无疾而终。饶是深秋早看透了本质也终要背负恶果。在前往千杨父母城市的路上他们提前下车，居住在火车站附近的旅店里，他们整日整夜做爱，大概半个月后他们身上的钱所剩无几，千杨迷上了去夜店，整日醉醺醺地回来，终于一天他带着一个小姐来到他们的住处，当着她的面调情，她克制住恶心跑出公寓。不想回去，却也无处可去。唯一记得的是自己家的电话，她不知道深蓝会不会原谅自己，但她只剩下深蓝一个亲人了。

更多的事情她无从告诉深蓝，只是看着深蓝生来第一次为自己忙前忙后，深蓝的关心变得真切起来，在厨房忙里忙外，深秋轻轻走到深蓝背后，抱住她，妈，我不后悔。

这是深秋第一次这么称呼她。深蓝的鬓角，有了一丝白发。

男人来接走深秋的时候深蓝并没出现，他不能娶深蓝，但可以给她的女儿一个新的成长环境，男人的妻子没有孩子。车子一直开到小镇外，后视镜看到小武高大的身影出现，随之遥远得成为一个点。深秋回过头，看到男人英俊的侧脸此时已有些疲态。

他也老了。深秋想着。深蓝的身体不好，小镇里那个终年来剪头发的普通男人一直等着深蓝，深蓝一松口，放过自己和自己多年幽居的伤口。

男人一路向北，未把深秋接回家，带她来到一家酒吧，灯光迷离里酒吧门口亮着招牌：Blue。这是男子后来买下的酒吧，他们在酒吧里坐了一整晚，他就说了一句话，我们就是在这里认识的。那时，深秋觉得，这个男人也是爱着深蓝的。

他们共同拥有着深蓝，却从来未给她一份像样的爱，深蓝兀自爱得热烈芬芳，在自己的年岁里任凭雨打婆娑，招摇着青春，挥霍自己的信仰。而她的归宿，都不在他们手上。

深秋想起有一年冬天，课间她在榕树下闭着眼睛背书，感觉好像有人接近，她并未睁开眼，忽然一个轻轻的印痕划过她的光洁的额头，她睁开眼看到小武匆匆离去的背影。而她庆幸，临走之前，她终于轻抚着深蓝的额头，在上面留下一个吻。

与此同时，告别深蓝之后，小武踏上了北上的列车……